龙应台 目送9

<br>如果你也常常经过香港机场，

<br>你一定会看到我所看到的这个人。

<br>

<br>如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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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br>他一上来我就注意到了。

<br>老伯伯，留着平头，发色灰白，神色茫然，

<br>有点像个走失的孩子。

<br>裹着一件浅褐色的夹克，

<br>一个皮包紧紧地挂在胸前，

<br>手里拄着拐杖，步履艰难地走过机舱。

<br>其他的乘客拖着转轮行李箱，昂首疾步往前，

<br>他显得有点慌张，低头看自己的登记证，抬头找座位号码。

<br>不耐烦的人从他身边用力地挤过去，把他压得身体往前倾。

<br>他终于在我左前方坐下来，

<br>怀里还紧紧抱着他的皮包，

<br>里头可能是他所有的身份证明。

<br>拐杖有点太长，他弯腰想把它塞进前方座椅下面，一阵忙乱，

<br>服务员来了，把它抽出来，拿到前面去搁置。

<br>老伯伯伸出手臂，用很浓的甘陕乡音

<br>向着小姐的背影说：“要记得还给我啊。”

<br>我低头读报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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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br>台北往香港的飞机，一般都是满的，

<br>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去香港的。

<br>他们的手，紧紧握着台胞证，

<br>在香港机场下机、上机，下楼，上楼，再飞。

<br>到了彼岸，就消失在大江南北的版图上，

<br>像一小滴水无声无息地落进茫茫大漠里。

<br>老伯伯孤单一人，步履蹒跚行走千里，

<br>在门与门之间颠簸，在关与关之间折腾，

<br>不必问他为了什么，我太知道他的身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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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br>他曾经是个眼睛如小鹿、被母亲疼爱的少年，

<br>心里怀着莺飞草长的轻快与欢乐，

<br>期盼自己长大，幻想人生大开大合种种可能方式。

<br>唯一他没想到的方式，却来临了，

<br>战争像突来的飓风把他连根拔起，然后恶意丢置于陌生的荒地。

<br>在那里，他成为时代的孤儿，

<br>堕入社会底层，从此一生流离，半生坎坷。

<br>当他垂垂老时，他可以回乡了，

<br>山河仍在，春天依旧，

<br>只是父母的坟，在太深的草里，

<br>老年僵硬的膝盖，无法跪拜。

<br>而且乡里已经没有故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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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br>我不敢看他，

<br>因为即使是眼角余光瞥见他颓然的背影，

<br>我都无法遏制的想起自己的父亲。

<br>父亲离开三年了，

<br>我在想，如果，

<br>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，

<br>仅仅是一次机会，让我再度陪他返乡我会做什么？

<br>

<br>我会陪着他坐飞机，一路牵着他瘦弱的手。

<br>我会一路听他说话，不厌烦。

<br>我会固执地请他把他当年做宪兵队长的事迹完整地讲完，

<br>会敲问每一个细节

<br>哪一年？

<br>在镇江，无锡还是杭州？

<br>对岸的共产党劝你“起义”的信是怎么写的？

<br>为什么不接受？……

<br>我会问清每一个环节，

<br>我会拿出我的笔记本，

<br>用一种认真到不能再认真的态度，

<br>仿佛我在采访一个超强大国的国家元首，

<br>聚精会神的听他每一句话。

<br>对每一个听不懂的地名、弄不清的时间，

<br>我会坚持请他“再说一遍，你再说一遍，

<br>三点水的淞？江水的江？

<br>羊坝头怎么写？

<br>宪兵队在广州等待多久？

<br>怎么到海南岛的？

<br>怎么来台湾的？

<br>坐什么船？船叫什么名字？几吨的船？

<br>炮有打中船吗？有起火吗？

<br>有多少人掉进海里？有小孩吗？

<br>你看见了吗？

<br>你吃什么？馒头吗？一人分几个？”

<br>

<br>我会陪他吃难吃的机舱饭。

<br>我会把面包撕成一条一条，

<br>跟空中小姐要一杯温热牛奶，

<br>然后把一条一条面包浸泡牛奶里，让他慢慢地咀嚼。

<br>当他颤抖的手打翻了牛奶，我会再叫一杯，

<br>但是他的衣服不会太湿，因为

<br>我会在之前就把雪白的餐巾打开铺在他的胸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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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br>下机转机的时候，我会牵着他的手，慢慢地走。

<br>任何人从我们身边挤过而且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故意给我们看，

<br>我会很大声地对他说：“你有教养没有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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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br>长长的队伍排起来，等着过关，上楼，重新搭机。

<br>我会牵着他的手，走到队伍最前面，我会跟那个不管是什么人，

<br>说：“对不起，老人家不能站太久，您可以让我们先进去吗？”

<br>我会把他的包放在行李检查的转轮上，扶着他穿过电检的拱门。

<br>如果检查人员说：“请你退回去，他必须一个人穿过。”

<br>我会坚持说：“不行，他跌倒了怎么办？那你过来扶他！”

<br>如果不知道为什么，那门“哔”一声响起，

<br>他又得退回，再来一次，

<br>我会不管三七二十一，牵着他的手，走过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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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br>当飞机“砰”一声触到了长沙的土地，

<br>当飞机还在滑行，我会转过身来，

<br>亲吻他的额头——连他的额头都布满了老人黑斑，

<br>我会亲吻他的额头，用我此生最温柔的声音，

<br>附在他耳边，跟他说：“爸爸，你到家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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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br>“砰”的一声，飞机真的着陆了，这是香港赤邋角机场。

<br>我的报纸，在降落的倾斜中散落一地。

<br>机舱仍在滑行，左前方那位老伯伯突然颤巍巍站了起来，

<br>我听见空服员恼怒而凌厉的声音，

<br>说：“坐下，坐下，你坐下！还没到你急什么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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